重磅：六十八年生死两茫茫，厦门烈士庄少萍百岁遗孀感动世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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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月16日，对于石码浸水埕庄家来说，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。68年前的这一天，庄家从事地下党活动的少当家庄少萍在厦门第二监狱，被毛森残忍杀害，同罹此难的，还有其它十六位烈士。这十七位烈士后来被合葬在厦门解放纪念碑烈士陵园。

今年，庄少萍的遗孀林守准刚好一百岁。

浸水埕民居

浸水埕民居

去年秋天，我在石码老街行走，寻找那些被遗忘的时光。

路过浸水埕时，同行的陈莲根老师在一户铁门紧锁的普通人家门口停住，上前去敲了敲门。门开了，一位儒雅的老先生走了出来，开门让我们进去，他叫庄燕南，旅美华人。很快，他的母亲，99岁的林守准也出现了。屋里稍微有些阴暗，透过窗户渗进来的微光，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醒目的黑白像片，像中人气宇不凡，俊朗刚毅。陈老师告诉我，这位逝者就是庄燕南的父亲、林守准的丈夫——厦门解放纪念碑烈士陵园烈士庄少萍。

解放初，厦门曾召开死难烈士追悼大会，庄少萍被誉为“新中国的奠基石”，获得这种殊荣的，还有刘惜芬。牌匾上的字很可能是陈毅手迹。

刘惜芬是厦门鼓浪屿博爱医院护士，她的另一个身份是中共谍报人员，与庄少萍等人同受重任，同期被捕，同时受害，同埋一坑，同葬于厦门解放纪念碑烈士陵园。

庄少萍像

刘惜芬像

然而，同样是烈士，刘惜芬名气颇大，庄少萍却鲜为人知。

烈士陵园我去过，惭愧的是，当时我只注意到刘惜芬的名字，因为刘惜芬的故事在鼓浪屿的厦门博物馆（现在是风琴馆）曾经展示过，所以有印象。庄少萍则是完全没有概念的。

他的名字罗列在虎园烈士一千多人的名单里，显得那样微小。

他似乎竟是不存在的。

庄燕南与母亲林守准

我决定给母子俩拍照留念，期间，庄燕南紧拥着自己的母亲，好像在保护自己的母亲，且两人皆表情肃穆凝重。这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，我感觉母子俩似乎欲言又止，言有未尽。由于时间紧，没有来得及做进一步的了解，如今想来，其实是内心隐藏着一些令人唏嘘不已的历史秘密使然。

回来后，我开始搜索庄少萍的资料。

阅之，不由动容，这是一位货真价实，为了理想敢于献身的济世英雄呀。

庄少萍一家合影，前坐两老为庄少萍父母，后排右一为庄少萍之弟。

庄少萍原姓陈，是漳浦农家子，因家贫出生后不久，即被卖至石码。13岁时，辍学当学徒。上世纪20年代末在榜山港仔尾社一带参与地下党办农会、开夜校等活动。1932年，红军进入石码时，入党并随红军离乡，后又到中共南方局从事地下工作。接下来十多年里，先后用过庄云、庄祥、庄诚安、庄宗诚、庄侨生、庄秋生等化名，分别以国民党人、宪兵、大学生、记者、商人、海员等多种身份在重庆、南平、上海、广州，福州、厦门、香港等地频繁活动，先后开展过岭南大学、厦门大学、重庆大学等学府的学运，并曾因此被军统通缉，从重庆避难回乡，在紫泥创办"华生农场"并在石码新行街、厦门海口设立活动据点——“华生水果行"，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多面谍报人员。

据林守准回忆，庄少萍甚至还曾经在重庆的中美合作所呆过。抗日战争时期，有游击战争经验的庄少萍受命在闽南从事抗日救亡活动，在龙溪的榜山至江东、紫泥岛地带组织乡民成立“江东抗日游击队”，张贴抗日标语，开展肃奸锄奸，他的锄奸故事曾在石码老一辈中广为流传。

庄少萍与朋友合影

由于军统的追捕，庄少萍一度被迫离开厦门，前往香港。解放前夕，1949年9月，庄少萍被南方局派遣回厦，此时，厦门已是风声鹤唳，每天都有不少人被逮捕杀害。庄少萍不仅没有隐藏起来，还大胆地以厦门《中央日报社》及《侨声日报社》记者身份为掩护，成立“五四小组”展开工作，成员中除了地下党员还包括张人希（生于1918年，别名伽叶，福建泉州人，建国后曾任厦门农工党副主委、厦门画院副院长，厦门市美协副主席，厦门政协常委等），郑静安（1929年任石码成德高级小学校长，闽南农工党头目，光复后曾任国民党厦门市政府机要秘书 ，1948年兼任厦门《中央日报》社代社长，建国后曾任农工民主党厦门市主任委员）等知名进步人士。曾多次从龙溪联系、组织船工赴厦门察看地形。最为传奇的是，曾冒险通过敌军警备司令部的内线关系，安排了上百名受到敌特追捕的地下党员、爱国人士和进步学生转移到晋南同（晋江、南安、同安）游击区和香港。这其中，很可能就有五四小组的成员，张人希。

1949年9月中旬，庄少萍到厦门大学执行任务时，因叛徒出卖被捕。在监狱的约一个月时间，因坚不出卖组织与同志，受尽严刑拷打，双脚被打断，门牙被打掉。1949年10月16日，在厦门解放前两小时，被国民党毛森绞杀于厦门港第二监狱，时年37岁。庄少萍、刘惜芬等17名遇难者被合埋于院内临时挖就的大坑。后遗骸经过三葬，最后终于魂归厦门解放纪念碑烈士陵园。

刘惜芬 林恩典 周景茂 庄建福 伍文棋 汪明辉

陈荣华 杨 樾 陈绍裘 陈鹏飞 陈权腾 陈育贤

庄少萍 花云成 周 烈 二位解放军战士（佚名）

以上是遇难的17人的名单。刘惜芬前面已经介绍过了。其它人，综合一些资料得悉（可能不一定非常准确）：林恩典，厦门人，和庄少萍一样，受命掩护一百多位进步人士和专业人员秘密转移；庄建福，厦门人，挺进报情报员；杨樾，泉州人，原中国远征军一员，厦门海外新闻社社长，正是他引荐刘惜芬打入敌军内部；周烈，国军厦门要塞司令部少将参谋长，其副官是地下党，周烈受其影响后为共产党所用，由刘惜芬联系。周烈曾是日本留学生，据称其死后，有个叫肖沛的留日同学曾为其秘密收尸并埋葬；陈权腾，晋江人，泉州武工队队员。为配合解放军攻厦，被秘密派遣至厦门传送情报；陈绍裘，长汀人，厦大工人领袖，党支部宣传委员。此外还有厦大学生周景茂、台湾医生伍文棋。陈荣华、陈鹏飞、陈育贤、汪明辉等人则不详。这十七人，同样都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的。因为他们的对手是以狠毒著称的特务头子毛森，当时任厦门警备司令。

庄少萍的“五四小组”成员有张人希，而张人希的家当时是中共厦工委的联络站，厦工委负责人杨梦周就经常住在张家。一份资料显示，刘惜芬是杨梦周直接领导的。很显然，庄少萍和刘惜芬当时很可能都是厦工委领导的重要谍报人员。当时被绞杀的十七人，或多或少似乎都有关系，我们知道庄少萍是到厦大开会时被捕的，而这十七人里显然也有厦大人的存在。台湾医生伍文棋则亦是刘惜芬的接头人。

我的思绪中缓缓浮现出了1949年厦门政权交替前夕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暗战。

右三为周景茂，原厦大经济系学生

右一为陈绍裘，原厦大生物实验室工人

根据林守准的回忆：庄少萍从香港返厦时，曾叫林守准带着长子燕南和幼子燕北从龙海石码来厦门租屋居住。因为，当时如果带家眷，特别有小孩，有助于隐蔽，租房也无需铺保。解放军夺岛后，庄家马上雇小船去厦门第二监狱。当时，解放军刚把死难者的尸体重新分棺埋好。林守准要求挖开见面，没有获准，理由是很难看，双眼暴出，舌头拖在外面，这和刘惜芬传说中的死状相似。后来，厦门政府建厦门解放纪念碑烈士陵园时，庄少萍的遗骸又被重新检放进粗陶罐，移进陵园墓穴里，编号37。

林守准和儿子不时会去看看丈夫安息的烈士陵园

我问燕南，作为烈属，有获得照顾否。燕南却摇头。他告诉我他们家只是名分上的烈属。经济上却没有一文补助，这六十八年来，从来没有补助过。我不由大为震惊，这就是我们对悲壮惨死的建国烈士，一位抗战英雄的纪念吗？

遗忘，可怕的遗忘呀！

1949年 林守准 摄于厦门第二监狱

林守准回忆丈夫（略）：

亲人从国内寄来〖厦门晚报〗的一篇文章，那是登在1999年10月9日第二版胡冠中写的《解放厦门纪事》（之二）。文章提到厦门解放前夕被捕遇害的地下党，其中有我的亡夫庄少萍。想到五十年前这件往事，那些生死交加，胆战心惊的日夜，仍然是心痛泪流。

1949年8月，先夫庄少萍奉派从香港来厦门工作。他叫我带着长子燕南和幼子燕北从龙海石码来厦门租屋居住。当时厦门如果带家眷，特别有小孩，住下来较不会引人注意，租房也无需铺保。到厦门第二天，我们就在草埔巷租了间房子住下。刚住下，问题就来了。因为少萍离家太久，幼子根本不认识他，既不让他进房间，更不让他上床。好容易等孩子睡了，少萍才上床，却又被孩子摸到痒处，笑出声来，一下子又被幼子赶下床，并推出房间。少萍只得在客厅里，微笑地等到孩子熟睡。

自1940年结婚，九年中少萍在家时间合起来不超过两年。其中连女儿生病、夭折，他都在外。在香港时，他来信中曾提到生活的艰辛，内战的苦难，并说到为了孩子的未来，为了民族和大多数人的幸福，他准备牺牲自己， 回来迎解放。在厦门的那些日子，见到经常查户口，天天有人被抓。我曾劝他走。他说你也跑我也跑，谁来工作 ，何时得解放？就是这种精神，使他在监狱中宁死不屈，坐老虎凳，受电刑，被打折大腿，最后给侩子手蒙上眼睛绞死，十多人一起埋在厦门第二监狱。厦门一解放，商船还没通，我的弟弟和小叔就雇小船和我去厦门第二监狱。解放军刚把死难者的尸体重新分棺埋好（见照片）。我要求挖开见一面，解放军劝我不要。说很难看，双眼暴出，舌头拖在外面。我说不怕，要看。他们说已经埋两次了，还是不要吧。结果，厦门建烈士陵园时，少萍的遗骸又被重新检放进粗陶罐，移进陵园墓穴里，编号37。有一年我去陵园扫墓，工作人员曾问我想不想把先夫遗骨搬出烧灰，换个精瓷罐再放进来。我含泪摇头连说不要。是啊，已经折腾埋三回了，还要第四回吗？

刚从石码来厦门与少萍相聚那天，雇的人力车半途车轴断了，把我们母子三人带行李摔了一地。后来见到少萍， 他问我给了车资吗。我说人摔了不计较就很好了，还给车资？他说不对，没给车资他怎么修车，怎么生活？在草埔巷的日子，如有人来访有留字条，我会小心地把字条蒇在壁缝里，少萍会高兴地说：对,好助手！厦门解放前一个月左右，少萍晚间没回来。那天我一连打破三个饭碗，坐立不安。第二天，两个便衣来搜查。他们带来五元 光洋和少萍的一张字条，上面说船过三天就要航行，叫我要带好孩子。以前，少萍曾问我，他如死了我怎么办。 我说我也去死。他说不对，你要把孩子带大，替我报仇。这下我知道是出事了，三天后要枪毙。他是叫我赶快带孩子回石码。否则，如把母子也抓去陪审怎么是好。我当即带上孩子，赶上当天最后一班汽船回到石码。那一天是1949年9月19日。当天夜里，解放军来到石码，厦门跟石码的交通就断绝了。（石码有一条街道叫九二零，因此日子好记。）

少萍死后，我们觉得一切都完了。曾听公公叫叹道：咱家中柱梁倒了！不到一年，公婆二老相继过世。剩下我们孤儿寡妇独自走着漫长的艰难的人生路。文化大革命时，石码食杂公司的造反派还把我抓起来两次。第一次是以门窗紧闭，玻璃窗还涂满报纸的房间当监狱。我担心还未成年的幼子，整天以泪洗面，粒米滴水未进。当时不是 闹绝食，而是实在伤心吃不下。现在回想当时情况还要流泪。那天夜里，他们放我回家。可怜我连一瓶热水瓶也提不动了，得把一瓶水先倒光才勉强提着回家。后来，我又被他们关了第二次，关了十几天，开了数次斗争会， 硬要逼我承认当过特务。我想我单独一个人，上下无线怎么当特务，真笨。第二次释放后，我已双目昏花，两块与三块的人民币分不清，不能门市上班。后来是靠幼子细心照料，求医问药，眼力才慢慢恢复过来。当时，他们还威胁我，说要给我坐飞机（文革中双手扳后头压低的体罚）。后来，我果真坐了二十多次真飞机。去年底还把飞机坐到美国来，16个小时没有掉下来，移民来美国与长子一家团聚。感谢胡冠中先生文中提到先夫，使得做了五十年的未亡人的我，又有机会回顾一下这走过来的艰难的日子。

林守准 2000年9月写于美国

林守准的娘家

少女林守准

少女林守准

少女林守准和同学合影

庄少萍照、林守准结婚照

庄少萍一家合影，孩子为庄燕南

庄少萍唯一的女儿，不到两岁时死于脑膜炎。这是林守准与庄燕南在她的坟墓上。

文化大革命时，造反派把林守准关押了两次。第一次是以门窗紧闭，玻璃窗还涂满报纸的房间当监狱。林守准由于担心还未成年的幼子，整天以泪洗面，粒米滴水未进。那天夜里，造反派放林守准回家时，她连一瓶热水瓶也提不动，得把一瓶水先倒光才勉强提着回家。后来，林守准又被关了一次。一关十几天，开了数次斗争会，硬要逼她承认当过特务。这真是天大的笑话，中共特工烈士的家属被要求承认当过国民党特务。第二次释放后，林守准视力大为受损，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了。后来是靠幼子燕北细心照料，求医问药，眼力才慢慢恢复过来。

一位胆识过人的谍战人员，一位侠骨柔情的抗日英雄，一位悲壮惨死的建国烈士，时至今日，居然被遗之忘川，他的家属不仅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，还曾经饱受苦难摧残，这显示了我们的烈士抚恤悼祭体制，有着巨大的缺失，显示了政商意识形态笼罩下的社会，缺少起码的人文关怀，值得深刻的反省，从某种意义上讲，我们其实是在自我摧毁极为珍贵的以天下苍生为念的民族风骨。

我久久凝视着庄少萍坚忍刚毅的肖像，似乎他也正凝视着我。

无论如何，在我的心里，他就是石码的荣耀，石码的人杰，石码的不朽传奇。

本文的图片大多为庄家提供，部分内容源自庄家的调查及回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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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：林鸿东，1976年生，漳州平和人，鹭客社创办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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